寅时将尽,残月西沉,城郊老宅浸在青灰色晨霭中。
靴子踩在潮湿的泥土上发出“吧嗒”的声响。宵王与皓童一路疾奔回来,胸口极度的灼热还未散去,便一头扎进院中。
“舍尔!舍尔!”几声呼叫,半晌没人回应,只有钟远打着哈欠从屋内晃悠悠地走出来。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他们赶忙跑出来查看,只见舍尔之前的一名手下正押着个人朝这边走来,近了见是宵王,那个手下立马单膝跪下,“参见绥国君王陛下!”
“什么人?”
“回禀陛下,此人周伯皮,是我们的卫使大人令我们抓回来的。”
一听是周伯皮,跟在宵王身后出来的钟远一下激动不已,上前一把抓着周伯皮不放,发了疯似的嘶吼,“我要杀了你!狗日的,我要杀了你!”
周伯皮口中不住叫:“饶命啊!我是被逼的,不是我,不是我,你们要找就找邓稼檐,都是他逼我这么做的。”
“别吵!”宵王大喝一声,钟远攥着周伯皮的拳头顿在了空中,下一秒又一把将他推开,周伯皮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你们的卫使大人在哪儿?”宵王继续问舍尔的手下。
“回陛下,大人不是跟着陛下一道进了庸城吗?之前我们说好,事成之后就回这儿碰头。”
“不好!”皓童一拍大腿,“我们这是中调虎离山了!舍尔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宵王的神色也凝重起来,可那座城北府邸,恐怕已是人去楼空。
周伯皮见势借机道:“不错!不错!邓稼檐的手段多得去了,相信我,只要不杀我,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
“你知道?”皓童道。
“千万别信他!他就是个骗子!杀人不眨眼,他害的人还不够惨吗?”钟远嚷着上前,挥拳上去就是几拳。
众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纷纷将目光投向宵王。
宵王没答话,他的目光驻足在了远方——朝南向千米之外的天启国。片刻后,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风中震颤:“追!”
很快,皓童率领大部队追上去,同时飞鸽传书滇陇道上的杨响将军,要他抽派人手去往边境拦截,以免邓稼檐一行人又乔装成商旅,凭借通关文书蒙混出关。
皓童这边都安排妥当了,可一连追了三天,却连邓稼檐的影子都没发现。第四天的夜里,庸城外城北的府邸大门开了,一行人乘夜色前行。
当刚过城南的山地,前方的天际开始隐隐泛白之时,伴着点点星火,他们以为是时候可以歇歇脚了。
可当他们走近了,却发现面前出现了一道修长的背影,面朝黎明,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执剑,剑心指地。邓稼檐的手按在了剑柄上,目光机警的扫视起四周,林中阴影里不知埋伏了多少人。
“宵王陛下怎知邓某在此的?”
他缓缓转过身,“出来!”
一声令下,几名护卫押着周伯皮走出来,一旁还跟着个钟远。周伯皮见到眼前的邓稼檐,立马兴奋起来,“看!看!陛下!小的说的没错吧!他老狡猾呢!一旦身份暴露,别人都急于逃跑,他肯定不会,在最危险的地方先呆着,待安全了后面再找时机开溜。陛下,您看小的这算不算是立了功?求陛下放了小的吧!”
邓稼檐的脸只是冷抽了几下,便举起了手臂,一只暗藏的弩箭飞速朝周伯皮射去。很快,周伯皮应声倒地,死得令人猝不及防。一旁的钟远惊得一身冷汗,旁边的护卫也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是应激性地拔出了剑,四周大批埋伏的人马便立即冲出,迅速包围了邓稼檐的队伍。
密林遮天,日光幽微,焦糊味与血腥气在晨雾中交织。
“厉宵王,你这是要干吗?邓某此生最为痛恨卖主求荣之徒,难不成为了这种人,陛下要为其出头?”
“明知故问。在我大绥江土犯下如此滔天罪恶,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宵王纹丝未动,四面的护卫手持兵器也不敢轻举妄动,静待发落。
邓稼檐不禁冷哼,眉宇间流出几分钦佩之色,“宵王好手段,明里安排人拦追堵截,暗里原地不动,伺机而行。只怪当年邓某识人不清,低估了啊!早知就该让岩糥杀了你,今日邓某也就少了一个劲敌。”
“二当家精明,好谋善断,如若朕不安排的真切,怕是二当家很难再现身。”
几番言辞下来,双方硬是未能分出个高低、对错来,此刻宵王隐忍没着急动手,想必邓稼檐心中有数,但邓稼檐心里同样也清楚,不可以再这么耗下去,形势越晚对其越不利,于是他立马将藏匿于队伍中的两人推了出来。
他们被人刀架着脖子,一个舍尔,一个段干钮钮,嘴里塞了布,双手束缚,动弹不得。
“厉宵王,是要找他们吗?”邓稼檐的唇角轻浮,分明是在有意挑战对方的耐心。
舍尔与段干钮钮他当然要找,但他最想找的人邓稼檐不会不清楚。他一步步的挑衅,也是在试探宵王的底线,从而推算出后续的行事判断。
可宵王依旧没出声,只是两道冷光射过来,看得人有些发瘆。昌茂的树顶,一只寒鸦嘶鸣掠过,天光破晓,却看不透宵王眼底的蕴意,“在我大绥国土上的人,你一个也别想带走!”
邓稼檐森然一笑,“厉宵王说的什么话!一个乃是我天启罪臣之女,一个乃是谋害我天启南夷霍氏之主的叛徒,此二人均是我天启的通缉犯,邓某只不过是奉了天启王之令,前往贵国将二人缉拿归案。宵王陛下这是要阻拦?”
宵王将目光投向了舍尔,舍尔口被堵,一句话也没办法反驳,激动地不住挣扎,两只眼睛像狼眼一般放出凶光,恶狠狠地瞪着邓稼檐,似要将他一口吞噬。一旁的段干钮钮也跟着情绪激动,拼命挣扎。身旁的看押者见状几拳下去把他们打扒又硬拽起来,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更近一寸,抵着渗出了血。
宵王的眉峰拧成了冰山,手臂青筋突起,仓墟剑已离鞘半寸却又被紧紧捏住。
正在此时,城南山地外,忽然一阵马蹄声碎响,如骤雨击瓦。
只见不远处尘烟已起,晨雾被铁蹄驱散,一骑当先,绯衣飘飘,如一道亮光冲破黎明——洁辰纵马而至,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
这时,宵王眼疾手快,眨眼间,仓墟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鞘,将押着舍尔和段干钮钮的两人分别刺中,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已倒地身亡。
静谧的林间登时像大火燃起般烈焰滚滚,双方不再僵持不下,只听四下一片“乒乓”作响,杀成一团。
邓稼檐的队伍被围攻,局势被动。忽然,五尺外一棵榉树上瞬间钉满箭羽,宵王挥剑将其挡出去,身旁的几名护卫就没那么幸运,仰面栽倒喉头上还插着震颤的弩箭。没等喘息,又一轮弩箭射来,火星迸溅了苔藓,趁着对方挥刀躲闪、砍落,应接不暇,邓稼檐此时就有了喘息的时机。
“冲!”他带着人马踏碎茂林,忽而从左右两侧腾起几条钩索,铁爪紧紧咬住榉树横枝,几名弩箭手借力在荡过宵王队伍的包围时,人在半空,腰间连弩对准下方宵王的人马直射,顷刻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下面的人将手中的刀抡向半空,又将挂在树上的弩箭手拦腰扫飞。
一时间,血雾惊群鸟,断肢撞蕨丛。
趁着这个间隙,邓稼檐已带着队伍冲出了包围,直奔山地。宵王的人马正要上前追,只听宵王大喝一声,“穷寇勿追!”
林间瞬间重归静谧,只剩血滴从剑尖坠落的嘀嗒响。
这时洁辰的人马已经抵达,她飞身下马,却见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强烈的血腥冲击感,使她顿感晕厥,意识不清,浑身不住抽搐。
“洁姐姐……”一声声叫唤,迫使她不住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终于待她回过神,看见段干钮钮泣不成声,才连忙跑过去,“洁姐姐,你终于来了,你去哪了呀?”
见段干钮钮身上到处是伤,怀里还抱着伤重不醒的舍尔,她急切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他怎么了?”
“刚刚邓稼檐想跑,无名就和他打起来了,本来快要被抓住了,后来不知怎的就来了一群人帮他,对着我们放弩箭,后来……后来邓稼檐就跑了。舍尔为了救我,用身体帮我挡箭,才伤成了这样,快救救他吧!”
“秋娘,秋娘……快……”她正叫着,却感身后有人走近,转身一看,发现同样浑身淌血的宵王正站在她身后,面若寒冰,嘴角紧抿,表情毫无波澜,眼底却隔绝不了深隐的暗晕。
洁辰眼睫轻颤,唇齿微张,欲言又止,他立即转身不再看她,终是没等她开口,便一声令下,“回!”所有人立即上马,很快将洁辰一行人甩在了身后。
城郊老宅,段干钮钮整整在舍尔床前守了二日,第三日舍尔醒来,见自已上身裸露,有人正在为自己换纱布,突感一阵别扭,身体不由扭动。
“别乱动!伤口裂开了可别怪我。”段干钮钮一把捏住舍尔的胳膊,顿时疼得他身体一抽,双眼紧闭,口中呢喃道:“不用你救。”
“你是我的奴隶,命归我,我让你死才准死,听明白了吗?”
舍尔的头偏向一旁,双眼紧闭不愿看他,手边刚摸着自己的衣物,想要将身体遮起来,却一把被段干钮钮扯开,“早被我看光了,还害什么臊?”
“你…..”舍尔的羞臊之色从脖颈泛到了脸颊,对她向来无所适从,但她今日的这般主动,着实让舍尔无问缘由又倍感不适。
“这个是你的吗?”一个掌心伸到他眼前,他还是忍不住睁了眼,条件反射地伸手就要夺手里的东西。
“果真是你的!”段干钮钮的手飞快一缩,他的手扑了空,“这个叫什么?在你身上搜到的。”
“八轮虎齿镖。”他悻悻地翻过身背对向她,她却丝毫不介意,自顾自地从腰兜里掏出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来,想起了那个夜闯督灵院的夜晚,想起了那个在天都祭神时假扮圣女遭遇追杀的夜晚,还有那次冒充圣女出嫁险些被洁苒寍谋害的劫婚风波,不都是这枚“八轮虎齿镖”在关键时刻,不顾生死,一次又一次救她于水火,要不然,她早没了。
不知不觉她已走到窗前,拎起那枚八轮虎齿镖,在金色的阳光下,银华熠熠,如同她的心一般,绽放光彩。
正在这时,“嘎吱”一声响,门开了,宵王以及身后的一众随从进了屋,段干钮钮赶忙收起了东西,“无名,你来了!”
宵王挥手示意,除了皓童,一众人等退了出去。
“喂,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能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称呼陛下?”
段干钮钮小嘴一撅,宵王立马道:“无防。”
“听见没,陛下都不介意,你介意个什么?”
“再这么惯着她,早晚出事。”皓童白眼翻翻,一面低声嘀咕,一面走到舍尔床前,“啧啧啧……卫使大人平日里不是挺威风的吗?今日怎么成这样子了?”
“少在这儿说风凉话!如果将你的手脚绑着当靶子,还指不准成什么样了呢!”
舍尔见段干钮钮出面这般极力维护自己,恐她又生事端。再则事已至此,宵王早晚会知道天启发生的事,于是连忙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一旁的段干钮钮立刻按了回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皓童也连连道:“可别……和你开玩笑的,怎么就认真了呢?陛下过来只是探望探望,和你闲聊几句,千万别紧张,身体要紧。”
“恐怕宵王陛下来此,是有话要问吧?”舍尔黯然轻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果不其然,舍尔所说正与宵王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天启的南夷霍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