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城的空气里弥散着硫磺与灰烬的味道,入夜后阵风呼啸,也未能将味道全数散尽。
众人来到城楼下口,忽然,全都僵住了。
之前段干钮钮撞见的那群受伤的百姓,虽是个个面上熏的黝黑,身上烧伤严重,但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成了一具具血尸。阵风刮过,空气中又多了一样味道——血腥味。
“怎么可能?他们刚刚……他们……明明还活着!”
段干钮钮急红了眼,上前就要去查看尸体,却被一支从空中突如其来的箭矢拦住了去路,下一秒,有人将其返手一拉,很快便跌入了那人怀中。
她正想发飙,扭头瞧见是舍尔,愈发火气更盛,“是你?放开我!”舍尔一松手,她立马仰面朝天重重跌倒在地,“好你个奴隶,谁允许你松手的?”
舍尔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只得扭头不看她,尽管内心不下百次想上前扶她,可他还是隐忍并克制住了这份冲动。
可段干钮钮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是见识过舍尔的执拗,舍尔不理睬的那便是无论用上什么招式都没用,于是段干钮钮只得将目光转移到宵王与皓童身上。只见她拍着屁股,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你们怎么还不赶紧抓住他?他可是天启南夷霍氏的爪牙呀!”
宵王剜了她一眼,没在此刻训斥她已算是嘴下留情,只因今夜明摆着是个陷阱,而更糟糕的远不止于此,一想到洁辰的处境更加使他心烦意乱,哪还有心情管她。
而此时的段干钮钮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委屈巴巴的目光扫向了皓童,“他和——你们——是一伙的?”
“这个吗?呃……这世上,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乱人,我这样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段干钮钮眼中蓄了泪,硬生将紧抿的唇拉成了直线,虽未急于反驳,但只要瞅见了眼前这个男人,也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就莫名生出一丝膈应来,于是她对他的脸色从来不会好到哪里去。
而皓童见她好像仍旧心存芥蒂,又说道:“让你不过去是为你好!你没见那些人身体、嘴唇都发黑,鬼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毒?如果你就么莽撞的冲上去,小心下一个领盒饭的就是你!”
听皓童这么一说,段干钮钮定睛望过去,才发现他所说不假,看着那群倒在血泊中的人,才后知后觉不禁打了个冷颤。如果只是被刀剑所伤,尸体绝没可能透黑。
忽然,远处巷口,一抹幽蓝的火光倏忽而逝。宵王反应极快,一个健步追上去,皓童还没来得及叫住,便很快消失在巷尾。
他们原以为会成为瓮中之鳖,因而做了成鳖的准备,没曾想仅仅只是染毒的尸体,如果来的是铺天箭矢,再来个“关门抓贼”,计划就顺了。可对方并没轻意出手,像是事先有所洞察。而此时突现的幽光,倒是始料不及。
子时刚过,露重时星子开始低垂,压弯了竹梢的暗影。风从溪桥下浮起,带着水苔的凉意,漫过石阶,浸透在一扇窗纸上。
宵王一抬眼,瞧见自己已身处城北的一所大宅外,院落别致,草虫啛喳。唯余,一滴夜露沿墙垛叶脉游走,坠向泥土的刹那,门“嘎吱”一声,开了。
“恭候已久,请进!”
院内传出声来,乍一听声音有几分熟识,宵王没半分迟疑,前脚刚一迈入门槛,一阵夜风便迎面拂来,带着庸城死寂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胸前却像被什么堵上了,感觉吸不满。
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庭院中央的亭台中,一张异形石桌上搁着的两个建盏正冒着热气。宵王松开扶在腰间的手,慢步走向亭台边缘,一只手轻触了触斑驳的木栏,转身望向四周闪烁的烛火,悬于树枝随风摇曳的灯笼,像发光的河流,在庭院内蜿蜒流淌。
“这地方不错吧?”
他缓缓转身,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亭中,一只手正端着石桌的建盏,细细品味起来。
“失礼了,吓到宵王陛下了。”他笑了笑,没有起身,只是抬起一只手随意摆了摆,手腕软绵绵地垂着,像是被抽了骨。
宵王面无波澜,“没关系,朕还以为此地已无人。”
男子闻言只是轻“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像一缕烟缓缓飘散在夜空中。
“坐吗?”男子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空椅,脖子上的皮肤舒展后仍见一层层皱褶。
宵王没犹豫,径直走去坐下,椅榻发出了吱呀一声,男子下意识地挺了挺背,“喝茶吗?”
“这夜色不错。”宵王道,声音里带着笑意,“只是少了点傣诃伊部落的潮暖,是吗?二当家?”他的头向后仰去,喉结在月光下突显白皙,深瞳斜睨向桌上的建盏,轻垂于身体两侧的手指开始轻轻敲打起椅榻边缘,节奏缓慢,感觉随时会停下来,却不知何时会去端桌上的茶。
男子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从他的胸腔深处传来,带着轻微的震动,“看,”他抬起一只手臂指向夜空,“没错,今夜的月光甚是皎洁,想必无论何处,月光都是如此吧。”
“月虽如此,但中丘之地多风少雨,四季分配不均,怎敌得过南荒之地,雨量充沛,四季皆暖,不畏严寒。”
“欸,老夫还是觉着中丘的四季好,人只有经历了四季,才配有完整的人生。不知宵王陛下可否认同啊?”
“看来二当家对中丘还是念旧的。”说着宵王后仰的头偏向一侧,像是要在椅背上找个更舒服的角度靠着,颈部的线条也随之拉长。
“呵呵呵…..”一阵轻笑声随风传来,男子额侧的银丝也随之飘动,有几缕垂到了前额,但他连抬手拨开的意愿都没有,只道:“不愧是中丘的王者,没什么能逃得过王者的眼睛。”
“朕只是无意间听到父君身前的一个亲卫提及了一些往事,出于好奇,便去翻查当年的案牍,只可惜时间久远,这二十年都过去了,很难再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邓尚书——邓云晔,是你——邓稼檐的叔父,这个是不会错的吧?”
邓稼檐抿了口茶,咕噜一声吞下,“嗯,邓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为了有一天回来,有人还能知道我,记得我!我——邓稼檐,回来了!”
“啪啪啪……”宵王的掌声在这静谧的夜里节律分明,“佩服!佩服!二当家一回来就整出这么大阵仗,确实不容小觑,你就不怕朕把邓氏一族最后的一根苗也灭了?”
邓稼檐笑了,这次是真正的大笑,笑声从腹部深处涌上来,带动整个胸腔震动,“怕?怕及了!怕二十年前被诛九族的邓氏一族,九泉之下冤魂泣血,不得安生!怕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枉成刀下魂,终不见天日!哈哈哈…...”
“冤枉?”宵王轻蔑一笑,“桎梏响处,冤声起,自古皆然。”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邓某的叔父是什么样的人,宵王陛下如若不了解还情有可原,可连那群老匹夫们也不了解,那便是该死!”
“在我大绥之地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你就不惧天谴?”
“哈哈哈…...笑话!邓某会惧?邓某无所惧,因为邓某根本不在乎,”他声音里带着颤抖,嗓音开始尖锐刺耳,“不在乎天会怎么看!不在乎结果会如何!不在乎还会死多少人!”他抬起那只被抽了骨的手腕,让它自由落体般落回大腿上,“就像这样,随它去!”
宵王看着他眼底充斥的阴鸷,顿感明了。
邓稼檐的恨意并非被逼而生,而像是从幽暗的腐土中破土而出的毒藤,在荒芜的深渊里长成遮天蔽日的荆棘丛林,每一根尖刺都浸着经年累月凝结成的怨毒。他的幸存本身就是要挑起对这世间不公的无声抗议。
“说吧,洁辰在哪?什么条件?”宵王站起身,椅榻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邓稼檐轻轻点头,微阖双眼,“邓某要带圣女回天启。”
原以为他只是单纯地为邓氏被诛九族的复仇而来,没曾想他会说出此话,宵王一时也有些懵,却只听他又道:“邓某自知圣女对宵王陛下意味着什么,可陛下又是否了解过圣女的想法?何苦勉强。”
宵王忍不住低头望向他。月色下,邓稼檐的轮廓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熔为其中。此时谁都没动,在洁辰下落未明的情况下,他更是忍住了拔出仓墟剑的冲动,刚要走出院子准备从长计议,只听邓稼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圣女不同于一般人,圣女终有圣女的使命,如若绥国非要强行留下她,只会让她逆命而行,死无葬身之地。”
宵王根本不想听,因而脚步也不再停顿,他怕脚步停了,寓言会成真。
皓童一路追来,看见宵王正朝着自己安然走来,这才重重舒了口气,“你去哪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千万可别冲动!”
“城北有一座院落,之前我们忽视了这庸城外方圆百里的府邸。”
“什么?我这就带人去!”
“慢着!”宵王一把拉住皓童,“刚是谁说的不可冲动?”
“啊……哦……”
“邓稼檐回来了,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他将刚刚遇见邓稼檐的事告诉了皓童,皓童瞪大了眼:“嚣张啊!大绥罪臣家族的一条漏网之鱼,凭什么和咱们谈条件!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
“你以为朕想?辰儿还在他手上。”
“陛下不是会那个什么,什么,穿越空间大法吗?现在还能行吗?”
“不行,朕手上没有辰儿当下的随身信物。况且,朕觉得小金书好像变得越来越虚弱,许是使用过度了。”
“啊?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宵王轻摇了头,皓童愈发急了,“陛下这时候可不能乱啊!这向来不都是陛下拿主意的吗?”
“蠢!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皓童都快被整懵了,一时哑然。突然,他灵光一闪,终于像是想到了什么,“刚我就想问了,邓稼檐要带走蓝雪花究竟想干什么?”
宵王愤愤地瞪着皓童,皓童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只有宵王自己也没搞清却又很紧急的事情,才会是这般表情。他的愤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舍尔。”他二人同时随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时也飞快地朝城郊老宅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