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熄成琥珀色余烬,祠堂四野寂冷。
江临这会儿刚从【听风刀】的玄妙里出来,正觉着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股乏劲儿,脑袋也有些发沉。
这是练功过度了,跟跑了几百里山路似的,眼皮子一搭,就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江临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阵极细微的声响。
那声音很轻,很有规律,绝不是屋檐滴水,也不是枯枝被风吹断的动静。
倒像是有人拿了小锤子隔着什么东西,在一下下地轻敲石砖。
三声一停,顿了顿,又是两声接上,再停一息,如此往复。
江临心里咯噔一下,睡意顿消。
他虽说瞧不见,可这声音的间隔、轻重震幅,以及从石壁传来的那点子回声,让他瞬间就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
祠堂东北角,离他约莫三丈远,地下少说也有六尺深,正有人拿家伙凿洞。
他悄没声地翻了个身,想先知会阿阑一声,谁知一回头,就感觉到阿阑那轻浅的呼吸就在他耳畔。
这丫头,竟也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声响给惊醒了。
江临压低了嗓子,凑在阿阑的耳朵旁,轻轻说了一个字:“贼!”
他寻思着,土耗子也算贼的一种。
阿阑冰凉的小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点,示意明白。
随即,江临感觉到她伏下身子,一双小手似乎紧紧贴在了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过了片刻,阿阑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飞快地划拉起来。
江临凝神细辨,是:“地下,气通,已破。”
好家伙!
江临心道,这帮土耗子动作倒快,竟真让他们给凿穿了地宫通道的封口。
江临还未来得及细问,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如同旱天里打了个焦雷。
就在祠堂东北角的供台后方,那面雕满了狰狞狼骨图腾的厚重青砖墙壁,竟毫无预兆地猛然向内爆裂开来。
青灰色的石屑如同被炸开的蜂群般四下激射,呛人的烟尘瞬间弥漫了整个祠堂。
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率先破开。
紧接着,一点闪烁着乌沉寒芒的镔铁钻尖,如同毒蛇吐信般从中猛地探出,咔嚓几下,将窟窿四周的残砖碎石尽数挑落。
烟尘稍敛,五个黑影便如同从地狱里的恶鬼,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这五人皆是一身紧束的暗色夜行衣,腰间各自悬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青铜短钩,那钩身似乎能屈能伸,关节处泛着油光,正是摸金校尉们惯用的缩骨钩。
他们动作矫健,落地无声,甫一现身,便如五只在暗夜中捕食的乌鸦,悄然散开,呈一个半月形,隐隐将江临与阿阑围在了当中。
为首一人,身形不高,却异常精悍。
他脸上罩着半张狰狞的恶鬼面具,只露出一只独眼,在昏暗中闪烁着如同饿狼般的幽幽寒光。
他胸前横着一口样式古朴的玄黑长剑,剑未出鞘,已然透着一股逼人的煞气。
其余四人,亦是各具特色。
一个贼眉鼠眼,身材瘦小,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抛着手中一串油光锃亮的旧铜钱,铜钱在空中翻飞,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一个身段妖娆、容貌颇为美艳的少妇,云髻高耸,只斜插着一根样式简单的白玉簪子,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祠内的一切,指间却拈着几枚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细长毒针。
还有一个头戴着顶缝缀着狐狸耳朵和尾巴的皮帽少女,好奇地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嘴角还噙着一丝天真烂漫的笑意。
仿佛不是来盗墓,而是来踏春,游山玩水的。
最后则是一个皮肤黝黑如铁,身高八尺开外的壮汉,他膀大腰圆,肩上扛着一柄比寻常人大腿还要粗上几分的巨型熟铜锤。
铜锤之上遍布铜绿与不知名的暗红色污渍,显然是件饱饮鲜血的凶器。
供桌上的积尘尚未完全落下,这摸金五人组,已然占据了祠堂内的有利地形。
江临早已在墙壁爆裂的瞬间,便将阿阑一把拉至身后,自己则弓在手,背负箭,刀悬腰。
“啧啧啧,地宫居然还有活口?”
那鬼面独目剑客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如同两块粗石在相互摩擦,难听至极,偏又带着猫戏老鼠般的笑意。
贼眉鼠眼的汉子手中铜钱串骤然一停,他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越过江临那戒备的身影,贪婪无比地落在了祠堂正中央那根遍布裂纹的石柱之上。
那柱子缠绕的铁骨链鎏银剥蚀,隐约可见诸多早已模糊不清的契骨古符。
“大哥,果然这柱子下面才是真正的藏宝暗室!”他压低嗓音,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兴奋。
“是不是有藏宝暗室,问问这陪葬的童男童女不就知道了?”那黑厮壮汉瓮声瓮气说话时,掂了掂肩上的铜锤,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我说铁牛,你这夯货,动动你那榆木脑袋好不好?”贼眉鼠眼的汉子哼了一声,不屑道,“这都几百年的老坟了,即便当初真有童男童女陪葬,那也早就饿死不知多少回,化成一堆枯骨了!”
“兴许没饿死,就是长大了呢?”被唤作铁牛的黑厮壮汉,搔了搔他那颗被烟火熏得漆黑的脑袋,憨声憨气地说道。
那戴着白簪的美貌少妇,目光在江临那一身残破的军服上打了个转,掩口咯咯一笑,声音娇媚入骨:“铁牛哥倒是会说笑,只是,几百年前的陪葬童男,居然还穿着咱们大胤眼下最时兴的边军皮甲,这可就有些稀奇了。”
“原来是边军的戌卒,怎么好像是个瞎子。”铁牛说话间,忍不住瞥了老大独目剑客一眼。
“大哥你瞧,那小丫头片子,躲在那瞎子兵的身后,也不说话,该不会是个哑巴吧?”戴着狐狸帽的俏皮少女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贼眉鼠眼的汉子一拍大腿,乐了:“嘿,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这可真是天造地设,般配得很呐!”
“喂,我说那个,军爷?”狐狸帽少女娇滴滴地开口了,声音甜得发腻,却又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狡黠,“你既是咱们大胤朝的边军儿郎,想必也是个深明大义的。这里可是外族蛮子的古墓,咱们取用一点那些外族人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属于替天行道,您不会拦着咱们发点小财的吧?”
那狐狸帽少女的话音刚落,祠堂里头就是一阵短暂得让人心头发毛的安静。
只有她那几声咯咯咯的娇笑,在积满灰尘的梁柱间飘来荡去,显得格外刺耳。
江临依旧保持着弓在手,身护阿阑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
他那双被药泥和布条封住的眼睛,虽然看不到半点光亮,但祠堂内这五个土耗子各自的呼吸声、身上佩戴的金属物件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甚至他们因贪婪或戒备而微微加重的鼻息,都如同在江临心中那片黑暗的画布上,用无形的墨点勾勒出了他们大致的方位和此刻的情绪。
也是此时,阿阑的小手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戳,随即在他宽大的背部悄悄写了起来。
江临凝神感受,阿阑写的是:“五人,独眼,剑。瘦子,钱镖。媚女,毒针。狐女,短刃。壮汉,巨锤。”
他心道:“这伙人,口气不小,身上家伙也带着股邪气。为首的呼吸沉稳悠长,脚步落地极轻,显然是高手,不好对付。那抛铜钱的,心浮气躁,脚步虚浮,不足为惧。扛大锤的,一身蛮力,但呼吸粗重,破绽也多。倒是那两个女的,一个娇媚入骨,一个天真烂漫,可越是这样,越是要多加防备。”
那狐狸帽少女见江临半晌不答话,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她歪了歪脑袋,头上的狐狸耳朵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声音依旧甜腻。
“哎呀,军爷怎么不说话呀?好吧,您不说话,咱就当您默认了。咱们其实也是混口饭吃,这契骨蛮子早就亡族灭种几百年了,他们搜刮来的东西,埋在地下也是浪费,咱们取出来,流通到市面上,那也是繁荣经济,造福一方百姓。”
一旁美貌少妇莲步轻移,向前走了两步,一双桃花眼在江临和阿阑身上打了个转,柔声帮腔:“这位小哥儿,咱们夜鸦五人,在这道上也是有些名号的,向来只求财,不轻易伤人性命。你们两个,一个目盲,一个口哑,也是命苦之人,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咱们取了东西,自会分你们一份好处,日后也好相见,如何?”
这少妇说话滴水不漏,软硬兼施。
江临心中冷笑,这些土耗子嘴上说得好听,只怕一旦得了手,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自己和阿阑这两个活见证。
他刚想开口,却听那贼眉鼠眼的瘦子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大嫂,跟这两个废物啰嗦什么?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还能翻了天不成?依我看,直接打晕了绑起来,等咱们取了宝贝,再一并料理了,省得夜长梦多!”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手中的铜钱串抛得哗啦啦响。
“老四,休得无礼!”
那独目剑客终于再次开口,他那只独眼如同深潭般盯着江临,缓缓说道。
“这位军爷,此地虽是契骨部古祠,却也仍在我大胤疆域之内。我等此来,只为求财,不想多生事端。你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夜鸦保证秋毫无犯,事后还会奉上一份厚礼,答谢军爷行个方便。”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一寒:“但若军爷执意要管这闲事,坏了我们兄弟的财路,哼,刀剑无眼,到时候,可就休怪我们夜鸦心狠手辣,不给朝廷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