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若说真要他与李毓互换身份,他却是万万不肯的。
陆婉婉再好、再温柔,终究身份低微,远不及母亲柳清雅的县主之尊来得显赫体面。
可是……
可是陆婉婉再卑贱,也是父亲的妾室啊!母亲怎能……怎能就这般将她逼死?!
而且,追根究底,是因自己前去寻陆婉婉求助,才间接引发了这场祸事!倘若自己不曾跑去芳菲院,是否一切都不会发生?
混沌的思绪仿佛被一道惊雷劈开,李念安怔怔地望着眼前妆容精致却眉目含煞的母亲,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念头蓦然浮现——他好像……忽然看清了母亲柳清雅的为人。
望着李念安眸中盛满的惊惧与疏离,柳清雅只觉肺腑刺痛,如遭冰锥贯穿。
这份痛楚,与面对李牧之时的感受截然不同。
她与李牧之的姻缘,从一开始便掺杂了太多家族权衡与利益纠葛,情爱二字,反倒稀薄如纸,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可她对李念安,付出的却是毫无保留、倾尽所有的炽热爱意。
这份母爱,是她冰冷算计的人生中,唯一不曾称量过代价的付出。
她可以忍受李牧之的疏离与冷漠,却无法承受李念安此刻看向她的、如同看待什么可怖之物般的眼神——这比李牧之的任何冷待都更令她绝望。若非一心要为安儿谋划一个稳固前程,她何至于与那邪异的石像纠缠不清,又何至于将自己变得如今日这般面目全非,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正当她心潮剧烈翻涌,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委屈与伤痛吞噬,濒临崩溃之际,一旁的杨嬷嬷察言观色,忽地开口,试图将矛头引向别处,声音带着刻意的引导与试探:
“大少爷,您可是身子有何不适?脸色这般难看。
今日这滔天大祸,都怪那起子黑心烂肝的贱奴作祟!
大少爷,您老实告诉嬷嬷,是不是…是不是那贱人先前对您胡言乱语了什么,才让您受了惊吓?”
闻得杨嬷嬷此言,李念安瘦小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柳清雅,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惊惧过后的顺从与麻木:
“母亲…是孩儿错了…是孩儿不该惹母亲生气…”
望着眼前这张强装镇定、刻意摆出乖顺模样的苍白小脸,柳清雅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骤然被一盆冰水浇熄。
若在往日,见安儿如此懂事认错,她定会心花怒放,倍感欣慰。
可此刻,这孩子眼中挥之不去的恐惧,以及这过分流畅、毫无孩童赌气情绪的认错,非但不能安抚她,反而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碾磨,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酸楚与悲凉。
原本,她强压着翻涌的情绪留下,还想细细叮嘱李念安几句,统一口径,以免李牧之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不利于己的言辞。
可此刻,看着李念安这副被吓得魂不守舍、只剩本能顺从的模样,她忽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与索然。
罢了。
她还能同他说什么呢?又能指望他什么呢?
柳清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蜷缩着的、与她隔了无形屏障的孩子,眼底最后一点光采黯了下去,化作一片沉寂的灰烬。她漠然转身,将那份蚀骨的失望与心碎,死死摁回心底最深处,任由一片冰冷的死寂将自己淹没。
杨嬷嬷心知今日这番变故,必是在大少爷心中刻下了深重痕迹。
然转念一想,母子之间岂有隔夜之仇?
纵有嫌隙,也必是那陆婉婉从中作祟!
若非这狐媚子突然出现,世子爷怎会与夫人日渐离心?
大少爷又怎会如今日这般,以这般惊惧疏离的态度对待亲生母亲?
夫人此刻沉溺于哀伤之中,心如刀绞,自是无力也无意再深究此事。
然杨嬷嬷却不能坐视不理。
倘若大少爷真与夫人离心,那夫人这般呕心沥血、甚至不惜沾染阴私邪祟,究竟所为何来?
一切岂不成了镜花水月,空忙一场?
更何况,陆婉婉虽已命丧黄泉,然此事绝非了结。
若有一日被世子爷窥破其中真相……思及此,杨嬷嬷心底便泛起一股寒意。
世子爷平日虽一副温润如玉、谦和端方的君子模样,实则手段果决,心思深沉,绝非心慈手软之辈。
届时,夫人定然难逃其雷霆之怒!
念及此中利害,杨嬷嬷遂上前一步,语气放得极为恭顺缓和,道:
“夫人,您为操持陆姨娘的后事,已是心力交瘁,累坏了身子。
您且先歇息片刻,缓一缓精神。
大少爷这边,便容老奴来细细宽慰规劝几句,可好?”
柳清雅闻言,并未应声,只默然抬眸,目光复杂地掠过年幼的李念安,眼中尽是疲惫与伤痛。
她依言缓步退至一旁的椅榻边,颓然坐下,看似不再理会,但那眼角余光和紧绷的身形,却分明透露出她仍在时刻关注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待柳清雅颓然落座,杨嬷嬷这才转向李念安,刻意将声音放得极为缓和,温声道:
“大少爷,今日清晨之事………您可还记得?”
闻得此问,李念安小脸倏地一白,纤瘦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抬眸望向眼前这张布满皱纹、看似关切的脸庞,喉间却似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清晨发生的一切,那狰狞的面孔、尖利的叱骂、陆姨娘额头的鲜血、还有那碗强咽下却终是呕出的鸡丝粥………每一幕、每一瞬,都如同最清晰的噩梦,不仅记得,更是历历在目,烙印般深刻在他惊魂未定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李念安的小身子禁不住又颤了一下,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与惊惧,艰难地回道:
“记…记得的,嬷嬷……所问何事……但请直言无妨。”
杨嬷嬷见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她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既如此,大少爷,老奴便斗胆僭越,直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