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残酷的晨训结束,汗水如同溪流般淌过江临那日渐精悍的身躯,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冲刷出一道道白色的盐痕。
他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没有立刻去抢夺那些难以下咽却能果腹的吃食,而是习惯性地走向营房后那片无人打扰的僻静角落。
青钢环首刀“呛啷”一声出鞘,在清晨熹微的阳光下,闪过一道森然的寒光。
他深吸一口气,沉腰立马,起手便是断雁十三刀。
衔枝!
刀脊紧贴前臂,刀身微斜,护住周身要害,动作已不见半分生涩,反而透着一股久经磨砺的沉稳。
折翼!
侧身滑步,腰胯发力,手中长刀如同毒蛇出洞,带着一股斩断一切阻碍的狠厉,斜撩而出,刀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
穿云!
提刀上挑,劲力自脚下磐石桩的根基而起,如同一股潜龙,经由腰胯的转化与增幅,瞬间贯注刀尖,直刺苍穹。
……
他完全沉浸在刀法的演练之中,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只有手中那冰冷的刀锋,以及体内那股奔腾不息的磐石劲力。
【技艺:刀术(入门)】
【进度:(388/1000)】
就在他反复揣摩“穿云”一式中,那股内劲自下而上、由沉稳转化为迅猛的关窍奥妙之时,一名负责营中杂役的兵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隔着老远便扯着嗓子喊。
“江哥,营房门口有人找。!”
有人找?
江临闻言,动作猛地一滞,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不甚规则的弧线,方才那股行云流水般的意境,也瞬间被打断。
他缓缓收刀回鞘,眉头在一瞬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在这破虏营中,除了不苟言笑的王头儿和小队里那几个生死与共的袍泽弟兄,几乎无人会来寻他。
而他的母亲,他反复叮嘱过,军营重地,凶险异常,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前来。
一念及此,他甚至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汗水,立刻提着刀,如同一头被惊扰的豹子般,向着营门的方向疾冲而去。
远远地,在那高大而冰冷的营门之下,一个瘦弱而佝偻的身影,如同寒风中一片飘零的落叶,在空旷的营门口,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母亲!
江临的心脏猛地一揪,脚步也下意识地加快了。
母亲身上还是那一件打满块补丁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身形佝偻得如同秋日里饱经风霜的枯树。
她的双手,紧紧地揣在宽大的袖子里,正局促不安地站在营门口,不时地向营内张望着。
凛冽的寒风,将她那本就稀疏的头发吹得更加凌乱,苍白的发丝,如同雪花般贴在她的额前。
她的脸上,那本就深刻的皱纹,此刻在寒风的侵蚀下,似乎又多了几条,如同干涸河床上的裂痕。
一双本该明亮的眸子,此刻却布满了混浊的血丝,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眶更是红肿得像两个熟透了的山桃,仿佛稍一触碰,便会淌下泪来。
“娘,您怎么来了?”江临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如同旋风般几乎是冲了过去。
“临儿,我的儿啊!”
看到江临那熟悉的身影出现,江母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在一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夺目光彩,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终于找到了那一丝可以依靠的光明。
但随即,那光彩又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
她踉跄着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那双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在冰冷的寒风中冻得如同树皮一般粗糙,却带着一股惊人的力道,紧紧地攥着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缺了胳膊少了腿,是不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让娘看看,瘦了,也黑了,不过,看着倒是结实了不少,没受伤吧,身上有没有哪里不好?”她嘴唇哆嗦,语无伦次。
“娘,我没事,好着呢。”江临心中一酸,强忍着眼眶的热意,赶紧搀扶住母亲那微微颤抖的身子,却发现她浑身冰凉得如同刚从雪地里捞出来一般,走路时,右脚更是一瘸一拐。
他心疼不已,也顾不得许多,半搀半扶着,将母亲带到了营门旁一间相对避风的门房之中。
从守门老卒那里讨来一碗滚烫的热水,看着母亲小口小口地喝下,江临这才压下心中的焦急与担忧,关切地问道:“娘,天这么冷,路又滑,您腿脚又不方便,到底出了什么天大的事,非要您老人家亲自跑这一趟?”
“村里前几日来了个走乡串户的货郎,说边军这边闹鬼,有人莫名失踪,还有巡逻回来得怪病死掉了。”江母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颤抖。
“娘!您别听那些没影的胡言乱语!”
江临闻言,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想起了老四那诡异的失踪和那条腐烂的断腿,但他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只是强作镇定地劝慰。
“军营重地,杀气冲天,阳气最是旺盛不过,哪里会有什么鬼怪作祟?”
话虽如此,他却在心中暗自嘀咕,这消息传得倒快,没想到村子里竟然也知道了。
“娘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娘这心就跟油煎一样,成宿地合不上眼,就怕,就怕哪天传来消息,你爹就是这么没的,娘不能再没了你啊。”江母叹了口气。
江临知道母亲的性子,父亲去世后,她便寡居在家,平日里本就胆小怕事,轻易不出家门。。
自己入伍从军本就让她日夜悬心,如今听到自己所在的小队出了事,还死了人,也难怪她会如此忧心忡忡。
“娘知道军营有规矩,不能常来探望。这次来,就是想亲眼瞧瞧你,你没事,娘这颗悬着的心,就能放下一半了。”
江母说着,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塞到江临手里。
“娘昨天一早去城外的山君庙,给你求了平安符和护身符。庙里的道长说,这是用百年桃木刻的,最是辟邪挡灾,保人平安不过了。”
江临手握着那温热的小布袋,里面似乎还包裹着木质的硬块,想必就是母亲所说的那桃木符了。
心里沉甸甸的,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娘,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拿着。”江母不由分说地将符袋塞进他的内甲里,又仔仔细细地替他整理好衣襟,仿佛他还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的孩子,“娘什么都不求,不求你将来能当什么大官,发什么大财,就求你平平安安的。”
“娘,您这脚,不会就是为了给我求平安符,在路上弄伤的吧?”江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母亲的右脚。
“下山时路滑,不小心崴了一下,没什么大碍。”江母强作镇定,装作满不在乎地轻声说道,但那微微躲闪的眼神,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
江临轻轻卷起母亲那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裤腿,只见母亲的右脚脚踝,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如同一个发面馒头,上面还泛着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这哪里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
去那山君庙,到军营,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十几里山路,她老人家,就是用这只受了重伤的脚,一步一步,硬生生地给走过来的、
江临猛地起身:“娘,您别动,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话音未落,便已转身,朝着王头儿的营帐方向,如同离弦之箭般狂奔而去。
找到王头儿,江临也顾不得许多礼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地讲了个清楚。
王头儿看着江临那双布满血丝、如同受伤幼狼般的眼睛,又瞥了一眼营门口那个孤零零强撑着站立的身影,罕见地没有呵斥,只是沉默了片刻,便重重地挥了挥手。
“去吧。”
对于这些常年在刀口上舔血见惯了生死的汉子来说,孝道,是他们心中为数不多还能让他们为之动容的东西。
“谢头儿!”
江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感激地道了声谢,便再次转身跑开。
他先是如同旋风般冲回自己的营房,将那点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微薄军饷,一股脑儿地揣进了怀里。
然后又飞奔回营门口,来到母亲面前,不等母亲反应过来,江临猛地转过身,在母亲面前蹲了下来,拍了拍自己虽然瘦削但已足够坚实的后背。
“娘,上来。路不好走,您的脚又伤了,儿子背您回家。”
“临儿,这如何使得?”江母又惊又喜,又带着几分不知所措,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再次如同泉涌般夺眶而出。
“我是您的儿子,没什么使得使不得的,快上来!”江临催促道,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最终,江母拗不过儿子,看着儿子那宽厚的脊背,感受着儿子语气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担当,她颤抖着,带着满脸的泪水,轻轻地伏了上去。
江临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化作了一股磅礴的力量。
他缓缓站起身,只觉得母亲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没有半分重量。
他悄然运转起体内的【磐石桩】内劲,双腿如同在瞬间扎根于坚实的大地一般,稳稳地托起了母亲。
然后,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踏出军营,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