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契骨烤羽的效用，确如阿阑所言，不仅仅是果腹，更带着一股温煦的药力。

　　江临能感觉到，那股暖流在体内化开后，丝丝缕缕地渗入四肢百骸，滋养着他因连番大战与秘法淬炼而极度亏空的身体。

　　他那双被布条紧缚的眼目，那片死寂的黑暗之中，原本那丝混沌初开般的朦胧之感，似乎又清晰了那么一星半点。

　　虽然依旧无法视物，但对光影的模糊感知，仿佛从隔着千层油纸，变成了只隔着百层。

　　三人简单收拾之后，便循着墨阳先前探查好的路径，开始向山下行去。

　　墨阳在前引路，阿阑则紧随江临身侧，不时伸出微凉的小手，在他手臂上轻轻一点，或是在他转弯、下坡、避让障碍之时，给予恰到好处的扶持。

　　只是断魂崖之后，山路愈发险峻崎岖，鬼头山的山势也变得更加幽深难辨。

　　天色渐暗，初春的冷雨夹杂着雪粒子，在凛冽的山风裹挟下，劈头盖脸地砸来，寒意刺骨。

　　“江大哥，阿阑姑娘，这雨雪越下越大了，咱们必须尽快找个地方避避。”

　　墨阳抹了一把脸上的冰冷雨水，声音因寒冷而有些发颤。

　　他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冻得嘴唇发青。

　　江临点点头。

　　在这风雨交加的黑夜，他的耳朵反而成了最可靠的向导。

　　他能听到雨点击打在不同树木、岩石、乃至积雪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差异，从而在脑海中大致勾勒出周围的地形轮廓。

　　“左前方，约莫半里之外，风声有异，似乎有大片的断壁残垣阻挡了风势。”江临侧耳倾听片刻，沉声说道。

　　墨阳精神一振，立刻朝着江临所指的方向摸索而去。

　　穿过一片被风雨抽打得如同鬼哭狼嚎般的茂密松林，前方地势豁然开朗。

　　只见在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宽阔山坳之中，一座规模宏大却早已倾颓破败的古老寺庙群落，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静静地矗立在风雨飘摇的夜幕之下。

　　这古刹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岁月，大部分殿宇都已坍塌，只剩下黑黢黢的断壁残垣和爬满了枯藤的巨大石柱。

　　唯有正中央一座看似主殿的建筑，还勉强保持着完整的轮廓。

　　但屋顶的琉璃瓦早已脱落殆尽，露出光秃秃的椽子和黑洞洞的大窟窿，如同骷髅的眼窝，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好大一座破庙，只是这地方，怕不是比那归骨祠还要邪性吧？。”墨阳望着眼前这如同鬼蜮般阴森森的景象，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发虚。

　　江临耳朵微动。

　　篝火燃烧时木柴爆裂的噼啪声，不止一处。

　　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带着病态的虚弱。

　　数十道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如同风箱般此起彼伏。

　　兵刃甲叶偶尔碰撞时发出的细微金属摩擦声，还有人压低了嗓门低声交谈时那含混不清的咕哝。

　　如此种种，如同潮水般涌入江临的耳中，在他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光怪陆离的庙内景象。

　　“里面有人，而且还不少，龙蛇混杂，气息各异。”江临沉声说道，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那我们还进去吗？”墨阳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迟疑。

　　这鬼头山一行，他所经历的凶险与恐怖，早已超出了他这个养在钦天监深院的少年所能承受的极限。

　　“进！”

　　江临的回答斩钉截铁。

　　“这雨雪越来越大，在外面硬捱一夜，我们三个谁也受不了。先进去看看情况，若能相安无事，便借宿一晚，若是不然，哼，我这个瞎子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江临心意已决，阿阑和墨阳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三人便借着残破院墙的掩护，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座唯一还算完整的主殿。

　　殿门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巨大门框。

　　江临能清晰地闻到，从殿内飘出的，除了篝火的烟火气，还有浓重的汗味、血腥味、草药味，以及让人垂涎欲滴的酒肉香气。

　　墨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当先一步，走到那黑洞洞的门框前，抱拳朗声道：“途遇风雪，无处落脚的过路之人，斗胆敢问庙内各位英雄好汉，能否行个方便，容我等在殿内避上一避。明早雨歇风停，立刻便走，绝不叨扰分毫。”

　　他话音落下，殿内原本那些细微的声响，顿时为之一静。空气中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殿外那愈发凄厉的风雨呼啸。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比任何喧哗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墨阳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几乎想要转身逃离。

　　片刻之后，一个带着几分沙哑与疲惫的粗豪嗓音，才慢悠悠地从殿内传了出来，带着不耐烦。

　　“一个没人管的破庙罢了，都是些走投无路才摸到这儿来避雨雪的苦哈哈，有甚么方便不方便的。要进来便进来，自己寻个角落猫着。”

　　墨阳闻言，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是稍稍落了地。

　　这还是他此番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这种江湖场面话，虽然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但好歹没出什么岔子。

　　他连忙侧身，让阿阑领着江临先行。

　　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不时紧张地向殿内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张望。

　　庙内，正殿之中升着一堆颇为旺盛的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也让这本就破败的殿堂显得更加光影迷离。

　　借着火光，墨阳看得真真切切。

　　只见这宽阔得足以容纳百人的正殿之内，早已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好几个区域。

　　四拨服饰各异神态不一的人，正各自占据着一角，警惕地打量着刚刚进来的江临三人，眼神之中充满了戒备与审视。

　　靠东边的墙角缩着两男一女参客打扮的人，身边放着药锄和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

　　他们正一脸紧张不安地望着江临三人，尤其是看到江临背上那张牛角弓，以及腰间的环首刀时，更是下意识地将身旁的口袋往身后又藏了藏。

　　不过，当他们看清江临三人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个还是个瞎子，另一个更是个瘦弱的女孩时，那份紧张顿时稍稍放松了一些。

　　西边则围坐着五六名身材高大满脸风霜的汉子。

　　他们身上都穿着厚实的兽皮缝制的袄子，腰间别着雪亮的猎刀和锋利的剥皮小刀。

　　身旁胡乱地靠着几张硬木弓和数杆猎叉，脚边还扔着几只早已被剥皮去脏的山鸡和兔子。

　　显然是一伙常年在山林中讨生活的猎户。

　　他们看向江临三人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

　　而最靠近殿门入口，是三名兵卒，身着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边军制式皮甲。

　　他们三人形容枯槁，神情麻木，围坐在一小堆早已只剩下残余火星的微弱篝火旁。

　　其中两人更是垂头丧气，一副斗败了的公鸡模样。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兵卒，胳膊上则胡乱缠着一圈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肮脏布条，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看到江临身上那同样破烂的边军皮甲，他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最终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便又默默地挪开了目光，继续低头拨弄着那即将熄灭的火星。

　　“与你一样的边军。”墨阳压低了声音在江临耳畔悄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的亲切。

　　江临微微点了点头，却并未做声。

　　这一趟怀朔卫奉命搜山，进山的队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鱼龙混杂，他绝大多数都不认识。

　　他心里清楚，如今这鬼头山早已成了是非之地，搜山搜不出什么名堂倒是其次，万一碰上什么硬茬子，或是被卷入什么未知的凶险之中，才是真正的麻烦。

　　更何况，他如今目不能视，身边还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异族少女，若是与这些残兵败将搅合在一起，只怕会徒增变数，惹来不必要的祸端。

　　他示意墨阳和阿阑莫要声张，让墨阳寻了一个相对无人的角落坐下。

　　距离他们三人最近的，也是江临最为警惕的，便是盘踞在正殿神台附近的那最后一伙人。

　　三男一女。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略显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手持一柄拂尘，身形清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的老者。

　　他双目微闭，盘膝而坐在一块蒲团之上，对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漠不关心，只顾着自己入定。

　　在他身后左右两侧分别侍立着两名道童。

　　同样身着青色道袍，背负着古朴长剑，神情冷峻肃然。

　　最后就是一个汉子。

　　身材高瘦，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短打，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柄连鞘长刀。

　　他此刻正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根顽强支撑着残破殿顶的巨大石柱旁，双手抱着膀子。

　　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庙内这光怪陆离的众生百态，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容。

　　这四人，江临清晰地听到，他们身上那股的气息远胜庙内其他任何一拨人。

　　尤其是那名闭目打坐的老道，其呼吸悠长得几乎微不可闻，仿佛已与这破败的古刹、与这殿外的风雨彻底融为了一体，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