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祠之内,江临静卧于阿阑铺好的几块旧蒲团之上,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松烟、草药与古祠特有的陈腐气息。
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温暖的火焰是他感知中最为鲜明的光,而另一个更清晰无比的存在,便是阿阑。
她始终在他身侧,不远不近。
有时,他能听到轻柔的研磨声,那是她在处理那些救命的草药。
有时,是篝火中干柴被添入时发出的噼啪与暖意的升腾。
更多时候,她会悄然来到他身边,用浸过温水的软布,极轻柔地拭去他额角因伤痛而渗出的细密虚汗。
在他喉咙干涩,尚未开口示意之时,阿阑已经察觉到他的口渴,将一个兽皮水囊的边缘小心地送到他的唇边。
囊中所盛的是某种草根熬煮的汤液,带着微苦,咽下后却化为一缕清冽的甘甜,无声地滋润着他干裂的喉咙与焦灼的五脏。
江临道谢。
她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掏出针线替他缝补被狼牙钩扯裂的袖口。
江临能分辨出少女穿针引线的间隙,以手背轻拂额前散落碎发时,那粗布袖口摩擦肌肤的细沙声响,以及她因专注而变得格外轻匀绵长的鼻息。
这一刻,江临纷乱的心绪中,忽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这荒山古祠,仿佛化作了一盏在无尽风雨中勉力支撑的灯火。
火焰虽然微弱,光芒亦非他所能见,却让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独自面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只是这片刻的温馨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
因为除了古祠外不眠不休的风风雨雨,他还隐约听到了自远山深处传来的狼嗥。
狼本身并不可怕,他曾亲手格杀过不止一头。
但若是人呢?
若是那些敌对的蛮子摸过来了,他固然还能提刀挽弓,但目不能视。
刀该挥向何方,箭,又该指向何处?
一念及此,江临的心脏骤然抽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后颈,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数次想要强撑着起身做些什么,却又因这无边的黑暗与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虚弱而颓然作罢。
只能徒劳地攥紧双拳,感受着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契骨部的古祠,能将狂风暴雨拒之门外,却隔不断他心中的焦灼。
这一夜,他的心神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撕扯,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在极度的疲惫中迷迷糊糊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临是被一阵喧嚣惊醒。
狂风怒卷,如同蛰伏的凶兽终于挣脱了束缚,在山林间肆意奔腾咆哮。
古祠的大门被吹得砰砰,冰冷的雨珠被狂风裹挟着,从墙壁的豁口与屋顶的漏洞中倒灌而入,在殿内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凄厉啸鸣。
也许是睡足睡饱了,江临此刻的精神异常的好,他发现自己的心神在这片狂暴的喧嚣之中不由自主地高度集中起来。
双目虽依旧沉沦于黑暗,但他的听觉仿佛挣脱了某种枷锁,在这段时间对黑暗的被迫适应中,被磨砺得超乎寻常的敏锐。
他能清晰分辨出风从哪个方向灌入祠堂的缝隙,他能感知到雨水是如何沿着屋檐流淌,甚至能从那些密集雨点击打地面墙壁时发出的不同声响的疏密与力道中,大致判断出风势的变化。
这些复杂而狂暴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之中,不再是混乱的噪音,反而渐渐交织勾勒出一幅动态的、立体的、无形的风之画卷。
不知不觉中,江临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
那颗因焦虑而躁动不安的心,也在这片宏大而狂暴的自然之声的洗礼下,奇迹般沉静了下来。
他是箭术大成的弓手,能百步穿杨。
自然知道箭术之道,不仅在于眼力、臂力与内劲,更在于对环境的细微感知,尤其是对风的深刻理解。
风如何承载箭矢,如何影响其轨迹,如何传递远处的信息。
此刻,双目暂时失明,他反而被迫将所有心神都毫无保留地沉浸在这呼啸的风声之中。
风,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
它穿过林梢,拂过草叶,会发出不同的低吟与呜咽。
它遇到坚硬的岩壁,绕过坍塌的墙垣,会形成独特的气旋与回音。
若是能将这万般声响,这风流动的轨迹,在心中清晰地辨识出来?
一个大胆到有些疯狂的念头,如同穿透浓厚乌云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被黑暗笼罩的心海。
箭矢破空,自有其声。
风过万物,亦留其痕。
若能以耳代目,听风之密语,辨识万物之形?
江临的心头,豁然开朗。
那一瞬间的通明,让他浑身都因战栗而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是了,以耳代目,听风辨位!
历史上,不乏有盲眼高人凭借听力,感知天地万物,克敌制胜于无形之间的记载。
自己的箭术基础仍在,对弓箭的掌控早已融入骨血,化为身体的本能。
若能在这绝境之中,锤炼出以听觉驾驭箭矢的全新法门……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沉寂火山的骤然喷发,炽热的岩浆在他胸中奔腾汹涌,再也无法遏制。
江临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勘破迷障,窥见新径的极致兴奋与渴望。
他猛地坐起身来,大声叫道:“阿阑,在吗,能帮我取来弓箭吗?”
就坐在不远处捣药的阿阑似乎微微怔了一怔,有些不解。
江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中那股几乎要炸开的激荡情绪,用尽量平稳却依旧难掩颤抖的声音再次说道:“我想练箭,听风练箭。”
阿阑仿佛有些意外的顿住了。
片刻之后,江临听到她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向祠堂的某个角落。
很快,阿阑回来,拉住他的左手,将一副熟悉的物体放在他的右手上。
正是他惯用的八力牛角弓。
江临的手指,在触碰到弓的瞬间,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份失而复得的熟悉感,那份重新燃起的希望,让他几乎想要仰天长啸。
“多谢。”他嘶哑着声音,吐出两个字。
阿阑没有回应,只是拉着他,轻轻引向祠堂某处。
这里很是僻静。
她让江临稍等片刻,江临能听到她轻手轻脚地忙碌着,似乎在搬动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细微的藤蔓摩擦声和蒲团被悬挂起来时发出的轻微晃动声。
阿阑竟是寻了坚韧的藤蔓,将几块蒲团从祠堂的横梁上垂吊下来,作为简易的箭靶。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江临身边,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
“我投掷石头击打蒲团,你听声辨位,练习箭术。中了,我拍你左肩,不中,拍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