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庭曦
“渊儿,又在捉鱼?”
杨青楸步履轻缓,踏着初春新草,行至青淮河畔。目光所及,一五岁稚童,正俯身趴伏于水湄青石之上,身形凝然不动,恍如一只蛰伏岸边的幼兽,专注地凝望着河水。
杨庭渊听得声音,即刻扭转身子,利落地爬起站定。两只小手肉乎乎如初生莲藕,却煞有介事地交叠胸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童音清亮:“庭渊见过仲父。”
那副小大人模样,正经里透着十分的稚拙可爱,教人忍俊不禁。
杨青楸闻得“仲父”二字,心下微赧,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尖。
他年齿尚轻,不及弱冠,鬓角眉梢犹带少年意气,骤然被呼以如此尊称,面上不禁掠过一丝赧然,不过只是一瞬而已,他上前两步,温厚的手掌轻轻落在杨庭渊头顶,抚了抚那柔软的细发,含笑温言道:“你这般伏法,如何擒得住那水中灵物?纵使守到日影西斜,也是徒劳。”
杨庭渊仰起小脸,黑眸澄澈如洗,透着不解:“可父亲说过,金缕衣洄游必有定所,寻得其巢穴,静待即可。”言语间满是孩童的笃信。
杨青楸闻言,目光顺着杨庭渊方才趴伏之处望去。此处河湾水势平缓,细浪轻吻岸上,确实是金缕衣惯常溯流而上的路径。只可惜时令未至,春水初涨尚带料峭寒意,河中金鳞潜跃无踪,并非金缕衣现身之期。
他心中暗叹,这孩子性急,竟选了这早春时节来守鱼。遂牵起杨庭渊那犹带婴儿肥的小手,温声道:“渊儿,且随我去。等到了秋中鱼儿回游,我在带着你来抓鱼,好不好?”
“哦……”杨庭渊口中应着,稚嫩的小脸上却难掩失落,一步一拖沓,犹自频频回首,目光恋恋不舍地粘在那片粼粼水面,小小的身影被杨青楸牵着,衣角翻飞,一步三顾,仿佛要将那未得见的金缕衣,连同这一河春水,都深深印入眼底带走。
两人一路来到长白山下。
杨青楸站定之后,看向杨庭渊,轻声道:“渊儿,你上去告诉一声家主,就说我在山下等他。”
杨谨一年前离开青淮,将中尺白交给了杨青桐,只是杨青桐自言杀性太大,又要在外领兵,掌管典刑司,不能胜任,于是便由杨青槐执掌中尺白,为杨家现任家主。
杨庭渊闻言,嗯了一声,身形便如离弦之矢,倏然投入那茫茫山霭之中,一路循着蜿蜒山径,疾步向上奔去。
独余杨青楸一人,负手静立原地,衣袂在薄寒的雾气里微拂,恍若烟岚孤松。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跫音笃笃,自那氤氲迷蒙处渐次清晰。旋即,一袭玄色大氅破雾而出,来人正是杨青槐。那玄氅厚重如墨,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行走间仿佛携着山岳的沉凝。
杨青楸见状,唇角微扬,唤道:“哥。”
杨青槐颔首相应,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眼前少年郎,沉声诘问:“何故滞留山下,不随庭渊同往?”
杨青楸轻拂袍袖,淡然一笑:“不用上去,我知道,哥你会来找我的。”
杨青槐闻言,面上掠过一丝无奈,摇首轻叹:“你前些日子送来的信我已经看到了,当真要走?”
杨青楸只应了一声:“是。”
“近岁以来,青淮之地风物人情,天时地理,我已经尽都补录归全,成书十五册,也都已经带来了,等下还请哥一路带回去,黎岭矿脉那边,舅氏也已经将要筑基,眼下时机正好,我也该出去走走了。”
杨青槐听罢,眸中倏然泛起一层清冷白光,洞彻幽微。目光所及,见杨青楸身中浊气隐隐,缠绕不散,不由得忧心更甚,喟然道:“你荒废修行至斯,身中浊气尽聚,青淮之外可不平静,我怎么放心你独自一人离开?”数年以前,杨青楸境界跌落,自此便如弃敝履般抛却修行,时至今日,连那护体的玄景轮光都黯淡如风中残烛,黯淡的不成样子。
杨青楸却毫不在意:“若无些许风霜砥砺、险关磨砺,又岂配称‘远游’,我自省得,哥,你不用太担心我。”
杨青槐见他心意已决,神色虽仍凝重,终是未再多言。
他倏然探手,一把攥住杨青楸手腕,力道沉稳:“既如此,临行之前,且随我上山,见一见淮浅与庭彧。他们都很想你,庭渊方才寻我时,还千叮万嘱,一定要将你带回去。”
杨青槐掌中甫一发力,杨青楸却如灵蛇蜕皮,手腕一翻,竟遽然挣脱开来!
杨青槐眉头紧锁,骤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他。却见杨青楸缓缓摇头,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他轻声道:“我不能上山。”
杨青槐闻言,紧紧盯着他,说道:“父亲不在。”
杨青楸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一声。
杨青槐皱眉问道:
“怎么了?”
杨青楸摆了摆手:“只是想到黎岭村中有一家人,西房子里摆着一个上锁的箱子,里面锁着糖果甜食,每每到了节日时,才会分给孩子们一两个解馋,而在父母不在时,几个孩子就会偷偷去撬开锁偷食糖果。”
杨青楸看着杨青槐,长声道:“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父亲当年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使你如此颓废,修行也不管,难道你要一辈子不上山吗?”
杨青楸不语。
杨青槐语气缓了缓,仍还是带着几分不容置疑道:“现如今我才是家主,我让你上山,难不成你连哥的话都不听?”
杨青楸摇了摇头。
杨青槐眉宇间浮现一抹怒容:“你要违令吗!”
杨青槐这些年主家管事,身上自然而然带上了些威势,甫一发怒,确实让人胆怯。
杨青楸却依旧面色不变,略拱手道:
“请问家主,青楸可以违令吗?”
看着他这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杨青槐油然生出的那股子怒气也被搅的散了去,深深看了一眼他,拂袖离去,身形穿入雾中,只留下一句话道:“随你的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