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浆果的藤蔓缠上了阿芷的裙角,她低头解开时,听见小洛的话,动作顿了顿,忽然嗤笑一声:“初历世事?他那会儿都能一个人闯过黑风林了,还叫青少年?”
话虽如此,她却没再反驳。阳光落在她解开藤蔓的手上,指尖的薄茧在光里看得清晰——那是常年练剑、熬药磨出来的,像在无声地说,她比谁都清楚,“江湖经验”这东西,从来不是靠年纪堆出来的。
“他就是……太信‘好’了。”小洛捡起一颗滚落在地的浆果,擦了擦上面的尘土,“总觉得人心里的善,比恶多;总觉得表面的笑,底下不会藏着刀。”
就像刚出山门的修士,捧着颗赤诚的心,见谁都当朋友,听谁的话都信三分。不是蠢,是没被现实狠狠摔过,没见过笑脸底下的獠牙,没尝过好心被踩碎的疼。
阿芷忽然想起老道说过的话。虚晃之人刚到青云观时,总爱蹲在观门口看蚂蚁搬家,谁给块饼子都能乐半天,看见受伤的小兽,能抱着守一夜。老道总说“这孩子心太净,得摔个跟头才知道人间苦”,没想到一语成谶。
“后来他闯过黑风林,带回来个被拐卖的小姑娘,自己却被山贼划了道口子,差点没救回来。”阿芷的声音低了些,“那时他就该懂了吧?可伤好之后,见了讨饭的还是会把干粮全给出去,见了求助的还是会往前冲。”
小洛望着远处的山峦,忽然明白了。虚晃之人不是不懂,是懂了之后,还选择信。
就像有人被蛇咬过,从此见绳都怕;可他被伤过,却还是愿意相信,不是所有绳都是蛇。这种“懂而不信”,比“不懂而信”,更让人心头发堵。
“所以他才招人喜欢啊。”小洛忽然笑了,“谁不想要个这样的人呢?明明见过险恶,却还愿意对你好;明明吃过亏,却还愿意信你真。”
阿芷愣了愣,脸颊忽然有点发烫,赶紧别过头去,假装整理篮子里的浆果:“谁……谁喜欢他了,我是说那些姑娘……”
小洛没戳破,只是把手里擦干净的浆果递过去:“吃吧,挺甜的。”
阿芷接过来,塞进嘴里,甜汁在舌尖漫开,却没盖住那点莫名的涩。她忽然觉得,虚晃之人的“傻”,其实是种难得的勇气——在看透世事险恶后,还敢保留一份赤诚,这本身就比那些“精明”的人,厉害多了。
两人并肩往回走,蓝浆果的甜香一路跟着。阿芷没再骂“傻缺”,小洛也没再提“优秀”,可心里都明白,那个又傻又倔的人,早已在他们心里,留下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或许是对“善”的坚持,或许是对“信”的勇气,又或许,只是那颗在险恶里,依旧愿意发光的心。
风穿过林梢,像在轻轻叹息,又像在悄悄称赞。
阿芷捏着篮子的手指忽然收紧,竹篾硌得指节发白。她踢飞脚边一块小石子,石子滚进溪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摆,语气却硬邦邦的:“谁等他了?我是觉得不值——那些姑娘,有的为他拒了好人家的提亲,有的守着他送的破草药过了好几年,他倒好,一声不吭就没了影,算什么事?”
话虽如此,她望着溪水的眼神却软了些。小洛记得王婶说过,阿芷小时候总偷藏着糖,等虚晃之人从南边回来时塞给他,说“吃了糖就不苦了”。那时的糖纸亮晶晶的,像她眼里的光。
“或许他也没想让谁等。”小洛蹲下身,掬起一捧溪水,水从指缝漏下去,凉丝丝的,“他那样的人,大概觉得‘喜欢’是件轻巧事,今天对这个好,明天对那个笑,没想过会在人心里扎根。”
就像春风吹过荒原,吹绿了草,自己却浑然不觉。等风停了,草却记着那份暖,守着根盼它再来。
阿芷忽然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点涩:“你倒替他说话。大丈夫胸怀大志?我看他是志大才疏,连自己的心思都理不清。”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自语,“不过……他闯黑风林是为了救那姑娘,守能晶是为了不让恶人得去,倒也算……没白活。”
小洛望着她。她明明还在骂,眼里却没了之前的气,倒像在替谁辩解。那些藏在抱怨里的牵挂,那些没说出口的记挂,大概就是她们之间的秘密——是阿芷偷藏的糖,是药铺姑娘守的草药,是画舫姑娘藏在袖里的绣帕,说不出口,却沉甸甸的。
“或许他没走远。”小洛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尖,“像他这样的人,连死了都要托梦引路,哪会甘心真的消失?说不定就躲在哪个山坳里,看着谁还在记着他,等着哪天突然跳出来,吓咱们一跳。”
阿芷猛地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梗起脖子:“他敢!要是真敢回来,我先拿新练的灵力揍他一顿,问问他欠的糖什么时候还。”
话没说完,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
风掠过溪面,带着水汽的凉,吹得蓝浆果的甜香漫了满身。小洛忽然觉得,那些“不值”和“抱怨”,其实都是记挂的另一种模样。虚晃之人或许真的不懂儿女情长,却无意间在很多人心里种下了春天,哪怕他走了,春天还在。
至于他回不回来,其实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些秘密还在——糖纸压在箱底,草药晒成了干,绣帕藏在枕下,像一颗颗埋在土里的种子,说不定哪天就发了芽。
小洛拎起篮子,蓝浆果在里面轻轻晃,紫莹莹的,像谁没说出口的心事。
“走吧,再晚老道该用拐杖敲咱们了。”
阿芷“嗯”了一声,脚步却慢了些,时不时回头望向后山的方向,像在等什么,又像在盼什么。
阳光穿过林叶,在地上织出亮闪闪的网,像撒了一地的希望。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蓝浆果的甜香渐渐被暮色里的凉意冲淡。阿芷拎着空了大半的篮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等他回来,我先问问他,当年偷藏的糖被老鼠啃了,算不算他欠我的。”
小洛转头看她,她的侧脸在夕阳里泛着层暖光,语气里的“算账”,倒像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说不定他回来时,你早忘了糖的滋味。”小洛说。
时间这东西最是公道,能把刻骨的爱磨成浅淡的念,也能把青涩的怨熬成释然的笑。当年为他拒了提亲的姑娘,或许早已儿女绕膝;守着草药的药铺女儿,大概也懂了“不值得”;就连阿芷,这些年在观里练剑、熬药,性子磨得比当年坚韧了十倍,再不是那个会把糖藏进袖袋的小丫头。
真等他回来,那些“死心塌地”或许早变了模样。有人会笑着骂他“死鬼”,递上杯热茶;有人会红着眼瞪他,转身却往他手里塞块刚烤的饼;也有人可能早已搬离了这片山,连他的名字都懒得再提。
“变了才好。”阿芷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观门口那棵老槐树,“总不能一辈子吊在一棵树上。他要是看见咱们现在过得好,大概……也会松口气吧。”
小洛想起虚晃之人那团光影里的执拗,忽然觉得,他要的或许从来不是谁的“等”,而是每个人都能往前走,活得比当年更舒展。
暮色漫过石阶时,阿芷忽然笑出声:“不过他要是真敢回来,我还是要揍他一顿——不为别的,就为他让咱们瞎想了这么久。”
小洛也笑了。
他确实不是爱“吃瓜”的人,可看着阿芷眼里那点藏不住的期待,听着王婶念叨当年的姑娘们,忽然觉得这些纠缠的心事、未说的牵挂,本就是人生该有的模样。
就像蓝浆果有甜有酸,人生也该有热闹有纠葛。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爱与怨,记与忘,都是活过的证明。
“走吧,老道该等急了。”小洛拎起空篮子,往观里走。
阿芷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嘴里还在念叨着“回来要算的账”,可暮色里的身影,却比来时挺拔了许多。
小洛望着远处渐沉的夕阳,忽然觉得,不必纠结他回不回来。
时间会把该留的留下,该走的带走。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踩着自己的影子,往有光的地方走——至于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瓜,尝一口,笑一笑,也就够了。
毕竟,人生的滋味,从来不止“吃瓜”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