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磕了磕烟杆,火星落在暮色里,像颗将熄的星。他抬头望了眼西南方向,那里的云层比别处厚,藏着青云阁的飞檐翘角——那地方他年轻时去过,雕梁画栋里藏着刀光,玉露琼浆里掺着毒药。
“青云阁啊……”他慢悠悠地说,烟袋锅里的烟丝燃得只剩灰烬,“论底蕴,比星陨山脉那些野路子深;论手段,却更阴。他们不似山匪明抢,偏爱用‘理’捆人。”
小洛正往灶房送劈好的柴,闻言顿住脚:“理?”
“是啊,理。”老道笑了,笑得有点冷,“他们会说,能晶认主是天意,可天意也能顺。你年轻,镇不住这等重宝,不如交予阁中长老保管,既护了宝,也全了你的名声——这是软的。”
他顿了顿,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得他皱纹里都是影:“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们会说你私藏重宝,不顾青云地域安危,引星陨山脉的豺狼过来,到时候唾沫星子能淹了青云观。这是‘义’的帽子。”
小洛捏紧了手里的柴,指节泛白。他不怕明刀明枪,却怵这种裹着“道理”的算计——刀能挡,唾沫却无孔不入。
“更损的是……”老道的声音压得更低,烟杆在掌心转了两圈,“他们会盯着你‘没成家’这点做文章。青云阁里有的是标致姑娘,或温婉,或明艳,派一个来对你嘘寒问暖,陪你看星望月,说些‘同守能晶’的话。”
他瞥了眼小洛,见他皱眉,又道:“你别不信。他们会放出话来,说你‘不近人情’‘违逆伦常’,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如何配守这等关乎地域安危的宝贝?到时候王婶会劝你,观里的香客会议论你,连阿芷……”
说到阿芷,老道停了停,终究没说下去,只道:“人言可畏啊。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时候你说你守的是原则,谁信?他们会说你‘假清高’‘揣着宝贝装正经’,逼着你要么收下那姑娘,要么交能晶。”
暮色漫进灶房,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歪斜。小洛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虚晃之人光影里的执拗——那人当年被骂“傻”“蠢”,不也照样守着自己的道?
“能晶认主,认的该是心,不是身。”小洛忽然开口,声音在烟火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派来的姑娘,若心不正,能晶不会认;若心正,又何必做这棋子?”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能晶(它被他用布裹了,贴身藏着):“至于舆论……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着。但我守着什么,自己清楚。虚晃之人用命换的东西,不是用来讨好人的;阿芷护着的观,也不是靠妥协能保住的。”
老道望着他,眼里的担忧淡了些,添了点赞许:“你倒比我想的硬气。只是……那‘违逆伦常’的帽子扣下来,连老道我都未必能替你挡。世人总觉得‘男大当婚’是天经地义,容不得半点例外。”
“例外又如何?”小洛拿起灶台上的水瓢,往锅里添了瓢水,“我守我的道,他们过他们的日子,两不相干。真要逼上门,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为了堵别人的嘴,就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锅里的水渐渐热起来,冒出细白的水汽。小洛望着水汽里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坦然——他本就不是为了迎合谁而活,死气缠身时没低头,现在有了能晶,有了守护的东西,更不能低头。
“至于美人计……”他想起阿芷白天被荆棘划破的手,想起她藏蓝浆果干时的认真,嘴角抿了抿,“心术不正的,我瞧不上;心术正的,我敬着。能让我动心的,从来不是算计来的‘好’。”
老道没再说话,重新装上烟丝,用火折子点了。烟袋锅里的红光在暮色里明灭,像在掂量他的话。
灶房外,阿芷抱着柴火进来,见两人都没说话,只当他们在琢磨事,把柴火往灶边一放,轻声道:“水开了,该煮药了。”
小洛点头,转身去拿药罐。水汽漫过他的脸颊,暖烘烘的。他知道,青云阁的算计迟早会来,舆论的刀子也迟早会落。
但他不怕。
心若定了,再大的浪也掀不翻船。能晶认主认的是心,他的心,守得住。
老道把烟杆在门槛上敲得笃笃响,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碎掉的光阴。他望着灶房里正低头煎药的小洛,那背影挺直,连搅动药汁的动作都透着股稳劲,忽然觉得这小子身上有种罕见的“钝”——不是傻,是对诱惑的天然免疫,像块浸了水的石头,任你怎么晃,都沉在水底。
“你以为青云阁的‘美人计’是简单的送姑娘?”老道忽然开口,声音穿过药味,落在小洛背上,“他们是把人剖开了研究。知道你喜欢温柔的,就送个说话带怯的;知道你敬强,就送个剑法比你还狠的;知道你念旧,就送个眉眼像故人的。”
他顿了顿,烟杆指了指西边的天,那里的云已经暗透了:“前几年有个姓秦的修士,跟你一样,一身傲骨,说‘宁死不做傀儡’。结果呢?青云阁送了个姑娘,跟他早逝的师妹长得七分像,又懂他练的功法,陪他在月下论剑,在灯下研药。三个月,就三个月,那姓秦的自己把佩剑交了,说‘为了她,效力又何妨’。”
小洛搅动药汁的手没停,药香漫出来,带着点苦涩。“那姑娘是真的懂他,还是演的?”
“真假重要吗?”老道嗤笑,“等你对着那张像故人的脸,听着懂你心事的话,夜里她替你盖被,伤了她替你敷药,假的也成了真的。人心是肉长的,谁能架得住这般‘对症’的好?”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有的贪名,青云阁就给头衔,让他在人前显贵;有的贪利,就送灵石矿脉,让他富可敌国;有的图安稳,就给个小院,娇妻美眷,岁月静好。“他们从不硬抢,是‘喂’,一点点喂,让你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等你离不开了,才露出绳子,捆得你心甘情愿。”
灶房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在小洛脸上。他想起能晶里的光海,想起虚晃之人光影里的执拗,忽然明白:青云阁最狠的不是手段,是让你相信“妥协是值得的”,让你在“得到”里慢慢忘了“最初要什么”。
“自由这东西,像水。”小洛忽然说,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你天天喝,不觉得珍贵;等被人用瓢舀着喂,才知道自己早没了找水源的本事。”
他见过太多为了“安稳”放弃自由的人,像圈养在笼里的鸟,刚开始撞笼,后来就只会梳理羽毛,等着人喂食。青云阁就是那笼子,做得极精致,铺着锦缎,挂着铃铛,让你忘了自己本是能飞的。
“我要的,他们给不了。”小洛把药碗放在石桌上,药香袅袅,“他们给的头衔,抵不过能晶的光;他们送的姑娘,暖不过阿芷递来的蓝浆果;他们许的安稳,护不住青云观的晨钟。”
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是清楚自己的“要”和“不要”。要的是压住死气,护好青云观,对得起虚晃之人的托付;不要的是被人当棋子,用妥协换苟安,忘了自己是谁。
老道望着他,烟杆停在嘴边,忽然笑了:“你这小子,倒是比那姓秦的清醒。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就不容易被风刮跑。”
小洛没说话,拿起药碗吹了吹。药还是苦的,但心里是亮的。他知道青云阁的网迟早会撒过来,那些“对症”的好,那些温柔的陷阱,都在等着他。
但他不怕。
根扎在青云观的土里,扎在能晶的光里,扎在虚晃之人没说完的“守”里,任谁来挖,都挖不动。
暮色彻底沉了,药碗里的热气渐渐散了。小洛端起药碗,一口饮尽。苦涩漫过舌尖,却让他更清醒——有些路,注定要带着苦味走,才不会忘了方向。
至于青云阁的算计,来便是了。他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网密,还是他的根深。